沈阳最后的街机游戏厅,挤满了找童年的中年人

2025-04-19 10:15:00

千禧年前后,网吧在沈阳频繁冒头儿,而后遍地开花。在电子游戏更生动、精巧设计的吸引下,青少年的兴趣难免产生转移。新玩物取代旧爱好,一切发生得悄无声息。

游戏厅里的人渐渐少了,从前的热闹不再。徐大爷好像没什么办法,只是守着一亩三分地,一次次递出有些褪色的游戏币。他不是没想过关掉这家店,完后找点儿别的营生。毕竟,许多习惯了变动的东北人,早已有了“咋地还不能活下去”的生活信条。

在沈阳,联合路的位置不算偏。道路两旁商铺林立,售卖盒饭、零食、烤肉,路人可在此各取所需……乐意凑热闹的,不远处还有条步行街,从南到北,能走上很久。这附近,店家换了一茬又一茬,始终还在的,也就是那家游戏厅了。

游戏厅以道路名称命名。面积不大不小,100平米,水泥地面平整,烟蒂、瓜子皮散落其间,墙上糊满的报纸,已发黄干硬,翘起边角。最早,屋里有50台机器;现在好使的,剩下45台了。游戏机各安其位,中间两排专供客人玩《拳皇》,靠墙的机器则多些选择,《三国志》《西游释厄传》,但凡是叫得上名儿的街机游戏,里头全都有。

(图/作者拍摄)

来这里的人,男性为主,年龄相仿,大多是70、80后。他们神态与姿势极为相近,年轻那会儿,大概也是如此:目光在屏幕上紧锁,口中衔半截燃烧的香烟,手中紧握摇杆,推前推后,身体紧绷,不时摆动,直到整局结束,才彻底放松。

过道里,一位瘦削的老人戴着棒球帽,正熟练地巡场,来客都喜欢叫他大爷。“大爷,来瓶红牛呗!”“大爷,再要五块钱币子。”“大爷,整包红塔山。”听到动静,大爷有求必应,反应迅速,拎着微信收款码和商品走至跟前,整套动作一气呵成。

(图/作者拍摄)

大爷姓徐,是游戏厅的拥有者,用时兴的话讲,他是这家复古娱乐厂牌的主理人。这是他在店里守着的第35个年头。原本,店是几个姐弟一起开的,眼见效益越来越差,合伙人陆续撤了股。

他没招儿,把老伴儿和儿子拉进来,一家人三班倒儿,经营这份“家族产业”。盛时,沈阳有几千家类似规模的游戏厅;现在,市区里唯独剩下他家了。徐大爷心里明镜儿似的,“能干就往前折腾,不能干就得黄,市场从来都是这样式儿的。”

徐大爷其实不怎么爱吱声。没人招呼他的时候,他就坐在木质的小吧台后,在手机上划拉,翻翻微信,看会儿直播。屋里的玩家,好像与他关联也不大。可实际上,什么人是“玩一玩就撤了”的,什么人是“来了二三十年,也不愿意离开”的,他比谁都清楚。

“风口”

开游戏厅前,徐大爷是化工厂工人。拥有体面工作的人,做起了自负盈亏的买卖,接下来似乎要讲一个与下岗相关的失落者故事。但徐大爷并不是那些固有的东北叙事里的主角。他对年轻时的自己挺满意:19岁下乡,21岁进厂,26岁结婚,27岁那年,他已是厂里带50多号人的“顶梁柱”。“业务能力强,跟领导处得也不错”,让他幸运地闪过了一次次浪潮。

转折发生在1990年。徐大爷的胃出了毛病,他办病休,在家里养身体。正是那段日子,他琢磨起新的生计。彼时,游戏厅方兴未艾,新型娱乐形式收获众多拥趸。家中亲戚见状,先他一步,进入这一行业。

听闻这个营生能赚不少钱,徐大爷心思愈加活络。没多久,他开了家小规模的游戏厅,以三四万块钱的积蓄,买来十几台游戏机,撑起了生意。亲戚所言不假,收益确实比“死工资”来得多。病假结束,徐大爷一边上班,一边雇人照看游戏厅。

(图/作者拍摄)

来厅里的,几乎都是中小学生,也偶有附近厂里上班的年轻人。一块钱五个币,他们玩得开心,徐大爷也跟着乐和。只是,偶尔会有家长登门,带走尚未完成家庭作业便跑来消遣的孩子。常发生的,还有血气方刚的少年间出现的抢币子事件。

这些场面,徐大爷见得多了,早不再“犯膈应”。让他困扰的,还是受雇者偷奸耍滑,“不讲究”。那人以“机器有毛病”为由,谎报游戏机吞币数量。面对营业额日渐减少的局面,徐大爷自觉吃亏,遂决定辞掉工作,将自己抛置到完全陌生的领域,亲自经营店面。在当时,主动走出舒适圈,需要不小的勇气。

1995年,沈阳市发布新政策,“小厅进大厅”。规定的核心内容,是取缔那些带有赌博性质的游戏厅,除此之外,该类娱乐场所的面积要在一百平方米以上,机器数量不少于五十台。徐大爷以此为契机,和几位亲戚合伙,扩张了店面,将游戏厅搬至现在的位置。虽然房屋租金每年3.2万元,但是刨去成本,进账数目依然可观。

(图/作者拍摄)

徐大爷赶上了风口。他也说不清是误打误撞,还是真有先见之明。反正他记得,那阵儿,年轻人的消遣方式有限,时兴的活动无非就是“三厅”(游戏厅、歌舞厅、录像厅)。他印象里,有好几年,自打早上开门,一直到后半夜,店里总是不乏玩家,游戏机从不闲着,熄灭屏幕,机盖是烫的。

作为主要经营者,他更爱看到玩家挤在中间两排,“《拳皇》撑死五分钟一盘,币子消耗得快。其他的游戏,要是碰上高手,一个币没准儿能撑俩小时,不合算。”这一考量并非是徐大爷精于算计,小肚鸡肠,而是有其时代的特殊性。那时的管理办法中,游戏厅一类文化娱乐场所只可以售卖游戏币,隔三差五还有专人检查。能卖烟卖水,允许其他创收途经存在,都是后来的事儿了。

因为客源稳定,徐大爷倒也不咋发愁,还在沈阳首创了《拳皇97》比赛。市内五个辖区的街机爱好者,大多汇聚于此。他们自比武林高手,顺理成章,联合路游戏厅成了华山论剑、一决高下之处,“不到8点,店里坐得满满当当,有人提前练习,为的就是多赢几场。”

比赛开始,参赛者沉浸其中,“欲与同龄人试比高”。他们手上比划,嘴里嘟囔,恨不能自己挥拳踢腿。观赛者也全情投入,地下没空位,索性开辟新的空间,爬至游戏机顶,望穿全局。游戏输赢,与徐大爷向来无关,他只负责提供游戏币,以及在一旁做个见证者,感受某种青春时期独有的纯粹与快乐。

(图/作者拍摄)

没多长时间,徐大爷有点儿抗拒比赛了。一来是“太闹了”,二来是他要为此付出更多心力。每回赛后,总要诞生赢家输家,胜者翘尾巴时嘲讽两句,败者又带着些许不忿。稍微一拱火,那又是另一场剑拔弩张的战役了。虽说游戏厅里打架的事儿常有,可徐大爷不愿见到事情发生在自家地界。

虽说平时他不爱言语,可一旦见到冲突的苗头,他准保第一时间前去阻拦。谁的走道儿姿势不对,谁的眼神来回乱飘,他都能精准捕捉。慢悠悠地谈起往事时,他没有什么波澜,只是淡淡地说,进了这个屋的,全是自个儿孩子。

夫妻店

孩子们日渐长大,该上班的上班,该升学的升学。这工夫,时代向前的进程也未停歇。千禧年前后,网吧在沈阳频繁冒头儿,而后遍地开花。在电子游戏更生动、精巧设计的吸引下,青少年的兴趣难免产生转移。新玩物取代旧爱好,一切发生得悄无声息。

游戏厅里的人渐渐少了,从前的热闹不再。徐大爷好像没什么办法,只是守着一亩三分地,一次次递出有些褪色的游戏币。他不是没想过关掉这家店,完后找点儿别的营生。毕竟,许多习惯了变动的东北人,早已有了“咋地还不能活下去”的生活信条。

实际情况是,他下不了那个狠心,“一旦改行,这些机器全是破铜烂铁,买的时候三四千一台,卖了可不是那个价了,搭进去的钱难收回来不说,你让这帮小子上哪儿玩去呢?”在他的记忆里,人没以前密集,可大浪淘沙,光顾的全剩下回头客了。

(图/作者拍摄)

有在附近KTV做酒水销售的青年,受一肚子气,过来打几局拳皇,多大的郁结都能解开;有挺长时间没活干的初代“全职儿女”,花不了几块钱,在这里挨过一整天;也有把这儿当怀旧宝藏小店的人,语气中带点炫耀,回溯过往的辉煌,似乎要向新处的对象证明些什么。

徐大爷挣扎了一段时日,倒不是因为看到这些人生百态,主要原因还是几个合伙人的撤出。“生意好时,咋地都行;走下坡路了,人该变得现实了”。房租涨到6万一年,每天的电费最少要花去200元,不用算账也知道,运营成本更高了。他清楚,自己啥也掌控不了,于是停在原地,等事情尘埃落定。亲戚们分完了账,又先他一步,与这一行业就此别过。

这家游戏厅完全属于他了。看着稍显落寞的徐大爷,妻子没说太多话,只是嘱咐他睡个好觉,醒了兴许能有更好的办法。第二天,她拎着钥匙,一早去了店里。她开门,扫地,拖地,擦机器,再挂着笑脸,迎接客人来打游戏。从那时起,游戏厅正式转为夫妻店。

上了岁数的这俩人,一个被叫大爷,一个被叫大娘。大娘能起早,撑起白班;大爷爱贪黑,便陪着那些来放松的孩子入夜。彼此相偕的眷侣,成了共同闯事业的伙伴。尽管俩人知道,这活计前途未卜,但他们有共识在先,“能开一天算一天,人想不了太远的事儿”。

屋外的变化依旧迅疾。只相隔一条马路的老游戏厅,已在城市改造中荡然无存,平房变了高楼。周围的眼镜厂等区域也仅在路牌上留下名字,不见了旧有的厂房踪迹。孩子们爱去的网吧里,电脑配置一天一个样儿,不断升级,有些还改头换面,挂上“网咖”的牌匾。

徐大爷和大娘也没闲着,“一批机器能用五六年,用完了我们就找地方淘弄,千儿百八的就能收一台”。十几年的时间,他们换了四代游戏机,铁皮的外壳在散架后,被更新成如今的塑料壳。

(图/作者拍摄)

其间,徐大爷学会了修理游戏机,“不是我多勤快,是真没多少人会捅咕这玩意儿了”。他的抽屉里,总是装着一些零散的螺帽,以应对按键失灵这类基础故障。黑屏算是最棘手的问题。一般情况下,他先重启,要是依旧无法修复,再打开外壳,沿着线路的走向,逐一敲打,至于能不能修好,全凭运气。在他眼里,机器老了,就是该淘汰了,谁来了也救不了。

解忧柜台

“2000年后出生的人,大多没见过正经的街机,就算是看了,大概率也瞧不上这玩意儿”。徐大爷的论断并非空穴来风。进进出出游戏厅的人,岁数不算小了。他们探讨的话题,从父母下岗,到子女上学,再到如今,变成俄乌战争和本地民生新闻。

对年轻的群体而言,这些游戏机或许通向的是个陌生而遥远的世界。可之于这些胡子拉碴、脸上挂着倦意的中年人来说,联合路游戏厅是“熟悉、得劲儿”的代名词。

(图/作者拍摄)

给出高度评价的人是虎哥,长相极其符合大众对部分东北人的刻板认知。鸵鸟蛋大的脸,额上戳了个美人尖儿,穿一件过膝的阿迪达斯羽绒服,让人不敢靠太近,生怕他问出一句“你瞅啥”。在他那里,烟是硬通货,一支能换取半个故事。

虎哥来厅里得有二十年了,要是给联合路游戏厅安装打卡机,他留下的出勤记录断然不会差。最早,他是初中生,整天挂记的,是他用的草雉京能不能打败同桌用的八神,以及自己到底能念哪所高中。后来,这俩问题只用操心前者了。他哪儿也没考上,提早进入社会大学,开大车,干装潢,结过婚,也离过。现在的他,在夜市出摊儿,卖烤大油边儿。

虎哥说,自己不多玩,一天十块二十块,也就够了,“没啥别的爱好,纯是解闷儿”。买币的时候,他和徐大爷敞开心扉,事无巨细地聊家常。兴许是这方面唠太多了,自己也嫌腻烦,虎哥在这天就开启了个新话题。

他吐槽起前一晚不识相的同龄人,“人家都扫地了,他还搁那儿打,一点眼力见儿没有”。说完,他又吐出几个新词儿,“商品经济社会,他一个人得占多少公共资源”。徐大爷的回答言简意赅,满打满算就是俩字:“哼”和“哈”。

见徐大爷兴致不高,虎哥又问及大娘的伤势。前些日子,大娘拾掇浴室时不慎摔倒,骨折后卧床休息。大爷分身乏术,把儿子叫来看店,他照顾大娘起居。大爷和虎哥聊了几句妻子的恢复状况,之后就被买游戏币的人叫走了。

类似的对话,每天都在狭小的柜台边发生。所聊内容,从无宏大叙事,尽是眼前最紧要的生活。这晚,晓亮阔别多日后再回厅里,与徐大爷寒暄。晓亮说,父亲“挎小筐”(脑血栓后遗症)了,于他而言,这是不小的麻烦。

晓亮硬着头皮请了事假,非但没有经济来源,还得为照顾父亲吃喝拉撒而耗费心血。身体上,他不嫌乏累,心里却不情不愿。他抱怨讲,父亲年轻时不顾家,整日混迹于酒局,从不管他。“喝了大半辈子酒,天天潇洒,临老了,成了子女最大的负担”。大爷叹口气,安慰几句,递出十个币子,又说“人还在就行,趁着这机会,你俩好好处” 。

(图/作者拍摄)

也有人不向大爷诉苦, 单纯乐乐呵呵地谈近况的。 三儿就是这样。 赶上周末,他回丈人丈母娘家。 那里离联合路不远,他开着车,载着老婆孩子来此“团建”。 买币的时候,三儿没给大爷钱,他在这里能挂账。 大爷有个牛皮纸封皮的本子,写着熟客赊下 的账目。 谁欠游戏币钱,谁欠饮料钱,全部有记录。 大爷说,自己老了,如果不写下来,啥也记不住。

夜越来越深,流连于游戏厅的人更少了,屋里的温度慢慢降下,原本弥漫的烟气,在一次次开关门后变得稀薄。大爷如常一样,起身打扫残局,擦拭没人光顾的“老古董”们。拐角处,一个新来厅里的中年男人点开一款《蜡笔小新》的游戏。他不懂操作,半天也没能让游戏人物离开初始地。大爷不紧不慢,走至跟前,娴熟地推动摇杆,游戏主角这才向前迈步而去。

徐大爷拎起笤帚,拿好抹布,嘴里嘟囔,“卡在那了,动一动不就行了”。说完,他仰起下颏,瞅了瞅墙上的老式挂钟,打了个哈欠。他得抓紧了,妻子在家里等他。这些年从未变过的事,只剩下这个了。

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 “新周刊”(ID:new-weekly),作者:L,36氪经授权发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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