潮新闻客户端 记者 王晶
5月9日，母亲节前夕，成都某录音棚里，张植戴着耳机轻声哼唱：“可现在的你好像不记得我，没关系，换我来成为你的依托，时间走得慢一点吧……”
这是他为母亲袁家凤定制的歌曲《时间慢一点》，一份属于“额颞叶痴呆”患者的母亲节礼物。
那一刻，59岁的袁家凤坐在录音棚一旁的角落，专注地摆弄着手里的白色小娃娃，仿佛歌词里那句“换我来成为你的依托”的承诺，早已融入六年间换洗的无数件衣物、擦拭的无数次嘴角。
张植与母亲。受访者供图
前不久，“32岁儿子辞职照顾2岁的妈妈”这一话题词冲上全网热搜第一，背后的故事让无数人泪目——2021年10月，在成都居住的张植（网名“植树”）辞去工作，回家当起了“专职保姆”，只为照顾她的“2岁妈妈”。
因为一种叫做“额颞叶痴呆”的疾病，在短短6年间，张植母亲的智力水平退回到只有一两岁，并且还会持续恶化下去。2022年7月底，在身边朋友的鼓励下，他开始用视频记录照顾妈妈生活的点点滴滴，如今他的账号“植树和袁妹妹”已经收获了三十多万粉丝，点赞量达368.2万。
“我只想安安静静地陪着妈妈，让她做一回（视频里的）主角，就像在遗忘深渊里栽一束光。”谈起最初做自媒体博主时，张植告诉潮新闻记者，曾经他并不愿意自己出镜，害怕被当作卖惨，也拒绝了媒体采访。
但慢慢的，他接收到许多关心和正能量，有同样也是额颞叶痴呆的患者家属，会经常私信联系，互相沟通病情，“有时候真的觉得互联网上有太多温暖和鼓励了，让我能元气满满地继续往前。”张植直言，难免会有疲惫低落的时候，但看看评论区里的留言，就会让他瞬间充满力量。
张植与母亲在四川西昌邛海边游玩。受访者供图
“我想陪妈妈回到她刚来到世界的样子”
张植拍的视频里，他的母亲总是穿着一身白色，花白的头发间支棱起两个丸子头，白色头绳随着她的笑声轻颤，恍如两团永远定格在童年的蒲公英绒球。
原来从2020年起，他的母亲因为生病开始疯狂偏执于白色——只穿白色的衣服和裤子，家里铺床要用白色被单，墙面被刷成了纯白色，只吃白色的米饭。“衣服从里到外，都是白的，甚至扎头发的头绳也是。”张植说，喂饭时他必须要把肉和蔬菜剪成碎末混进饭里，像哄孩子般地向妈妈解释：“这是云朵味的米饭。”
这种对白色的偏执是动人的。
袁家凤曾是四川宜宾一个小县城乡镇卫生院里的妇产科医生，对白色的偏爱根深蒂固，“现在生病了，这种偏好反而更加明显，这样的细节不仅仅是日常护理的一部分，更像是我与她之间的一种无形联系。”张植知道，白色是母亲作为妇产科医生的生命底色，30年前，正是他的母亲接生了那个小镇里一代人的啼哭。
“现在，我想陪妈妈回到她刚来到世界的样子。”
母亲袁家凤手里捧着白色小娃娃。受访者供图
尽管如今疾病抹去了母亲的记忆，却馈赠了张植另一种亲密。“有时候妈妈会趁我不注意时偷吃我碗里的面条，汤汁糊了满脸，却笑得像恶作剧得逞的孩童。”在张植眼里，这种角色倒置的“荒诞温情”，恰是一种格外珍贵的馈赠。
“她不止一次地去拆防盗门，像孩子执着于拆玩具。”张植手机里的视频记录着：母亲会用剪刀锯断不锈钢锁扣，只为追逐“空旷自由”；会把排泄物偷偷涂在墙上，像儿时玩泥巴那样画成一个爱心；还会在深夜突然给他穿上鞋，用夹杂着的川音催促“快带我出去耍嘛”……
在母亲无序的世界里，张植尽量在建立“有序”感，却让自己的生活精确到分钟——比如每天换洗被单4次、喂食5顿、外出“暴走”6小时，以及应对母亲把盐当米饭误食物等各种突发危机，“白天要把她的精力消耗完，晚上才肯睡觉，我现在每天基本上只睡三四个小时。”
家门口设置的铁栏、张植写给自己的“注意事项”、母亲的每日菜单。受访者供图
尽管如此，张植还是会不辞辛劳地带上母亲去各地旅行，旅行成为他们的特殊语言。“我妈妈生病前基本上围绕着工作和家庭，她从来没有离开过四川，所以我想在她状态还没有那么差的时间里多带她出去看一看。”
张植依然记得，在云南洱海边，母亲把蒲公英种子塞进矿泉水瓶；在北京天安门，她对着卫兵喊“幺儿乖乖”。张植从不解释景点意义，只是静静观察母亲眼里的光：“风会记得她触摸世界的温度，这就够了。”正是这种“遗忘哲学”，让他在母亲误食100克盐紧急送医时，仍能淡定地说：“至少她记住了盐是白色的。”
张植和母亲在云南大理洱海。受访者供图
“疾病没有变轻，是人间变暖了”
不过，争议始终伴随。热搜词条下，有人从社会伦理层面质疑“成年儿子与母亲同床”，也有人争论“该不该为父母牺牲事业”，面对这些，张植的回答显得很平静和理智——
“我特意改造了床，这样她一翻身我就能醒”“妈妈现在只认得我一个人，只有我才能接近她”“也有养老机构邀请我当顾问，但我婉拒了商业化合作，我觉得照顾妈妈是私事，但分享经验是公德”“我无法改变世界，但我可以改变我妈妈现在的生活”……
张植告诉潮新闻记者，当下，自己必须要做的事情就是照顾母亲，他非常珍惜和享受现在的每一天。其实他并不担心自己以后的生活，会搞事业，会去结婚，未来打算找一份养老护理方面的工作，“我的事业以后也可以有，但是妈妈一旦失去了，就再也不会有了。”
张植与母亲。受访者供图
“我妈妈的病症肉眼可见地在加重，现在进食已经出现了问题。”张植揪心地说，与阿尔茨海默病缓慢丧失记忆力不同，额颞叶痴呆发病早，进展快，且没有有效临床药物可供治愈，等到了病情后期，患者身体各项机能都会退化，无法行走、吞咽甚至呼吸。
张植记得，六年前确诊时医生曾告诉他，患病后母亲的寿命恐怕只有三五年，但如今她依然会尿湿裤子，却也能对着镜头比耶，张植说这就像种树：“你看不见根系生长，但某天抬头，树荫已能遮住整片荒原。”他之所以把自己的网名取作“植树”，也是希望对母亲的照护就如植物生长般静默却有生命力，“一直默默地守护在她身边，不会有一丝懈怠。”
如今，张植心里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，来自身边人的鼓励和善意给了他莫大的勇气。
张植为母亲唱歌。受访者供图
张植坦言，母亲患病初期阶段，会不停说谎，和人吵架，在餐馆会突然去夹别人桌上的菜，甚至在超市里直接拿了东西就走，被人当小偷“扣住”。冲突严重的时候，她被别人骂、被用关卷帘门的铁杆戳、被报警送到派出所，就连老家的乡亲们也会投来异样眼光，在背后不停地议论。
但如今，他临时有事走开，住在附近的网友会赶过来帮忙“盯梢”；出门在外如果没有第三卫生间，陌生人小姐姐会热心搀扶，帮忙如厕；当母亲再度走失时，整条街商铺都在主动调监控，水果摊主骑着电瓶车追出三公里……张植翻出账号的最新私信：有河南网友每隔半个月定时寄来母亲喜欢的鲜花、广州网友寄来白色棉麻布料、云南民宿主承诺永远留一间“袁妈妈房”。
“疾病没有变轻，是人间变暖了。”在张植现在看来，几年前那些砸向母亲的石子，如今仿佛都成了夜空里的星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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